仙女下凡來餵奶:從展場走進育兒現場,藝術家倪瑞宏的焦慮與自我和解
文章目錄
陰雨綿綿的午後,我們拎著幾杯豆花,來到藝術家倪瑞宏在新店山腰的家。
門一打開,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倪瑞宏,正低頭親餵三個月大的嬰兒。整間屋子好像都被母愛光暈照亮了,那一刻,讓人想起她曾 Cosplay 過的仙女們——而她現在是仙女下凡來餵奶;這個空間,則成為了 24 小時高頻運作的肉體裝置藝術現場。
求生意志強烈的胎兒,不受主宰的身體
(攝影/劉怡君)
倪瑞宏發現自己懷孕,是一個人在歐洲旅遊的途中。
「我本來是想放風的啦,做完一個展,心想應該可以去充電一下。」倪瑞宏買了機票飛去歐洲,準備朝聖威尼斯雙年展,順便喝喝酒、吃吃起司,跟 20 世紀的藝術鬼魂打打招呼——結果,鬼沒來,反而是另一種「附身」開始了。
「一開始覺得身體怪怪的,整天想睡、不想社交,還開始討厭白人食物。」她說,「然後在波爾多喝葡萄酒,頭髮沒吹乾就開始發炎,吃什麼都覺得想吐,天哪,怎麼跟我 20 幾歲時差這麼多?」
直到她開始暴走找亞洲餐館、邊搭夜巴士邊吐,才意識到事情不對。她懷孕了!
這趟旅程從「背包客出巡」變成「媽祖進香團(自帶胚胎)」。她說:「我在威尼斯邊看雙年展,邊跟這個會吸走我全部能量的神秘胚胎對話。我跟她說拜託等一下再吐,讓我多看一間國家館。」
當然,藝術神靈沒有理她,還要她馬上去吃東西,萬萬不可讓胚胎餓著!於是她最終還是落荒而逃,回頭直奔亞洲餐館,只有酸辣湯可以把她從嘔吐地獄裡解救出來。
某天下午,她一個人窩在旅館,被《my little airport》的〈驗孕的下晝〉整整洗腦一下午,邊聽邊哭。「我每天都在想,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?我真的有辦法當媽媽嗎?」
然後,她跟媽媽視訊,鏡頭抬頭一看,竟然發現自己正坐在古根漢女士的墳墓前。「那瞬間我真的有被安慰到。」她可以回去生了。
回到台灣後,倪瑞宏去照超音波。「發現那個吸走我所有生命力的胚胎,在肚子裡超爽,還躺在一個像懶骨頭的地方,心跳超穩。」那週的產檢原本可以知道性別,但寶寶卻用一種頭趴在地上的姿勢不讓醫生看到,彷彿在研讀《人間指南》的解說摺頁,要先搞懂他準備來到的世界是怎麼回事。
娃娃屋裡的創作人形:被控制的不是裝置,是媽媽本體
(翻攝自倪瑞宏臉書)
確認懷孕後,她原以為可以慢慢進入創作節奏,結果身體根本不買單。她的腦袋和身體像是被外星人操控,但仍努力開始動工,在重感冒工作之餘,倪瑞宏用殘破的筆把靈感畫了下來,也記錄著自己孕期的身體。
她與藝術家李芷筠在圓山別邸舉辦了一場名為《娃娃屋》的雙個展。聽起來像溫馨懷舊,其實裡面裝的是一個孕婦的精神斷面圖:就像那個娃娃屋,不是媽媽在建造,而是胎兒在擺設。
(翻攝自倪瑞宏臉書)
她分享展覽中一尊陶瓷寶寶的背後故事:「櫃子上有個陶瓷寶寶,是朋友在即將拆遷的老屋發現的,我就直接當作擺飾,也暗示著這次工作所有細節全是這個寶寶在控制我!」
「一切都是以她為主,我每天準時吃飯、早早下班,開始適應全新的身體,也不敢太貪心。最後成果雖然很小,但我非常喜歡,以前可能真的太過度努力了……」
創作過程中,她也默默接受了節奏感的轉換。以前是排計畫表、拚 deadline;現在則是:「我幾點要吃飯、幾點要睡覺、幾點要擠奶,全都是寶寶說了算。」
餵乳順了,憂鬱就不見了
(攝影/Ray)
倪瑞宏選擇在家溫柔生產,沒有打無痛分娩。但她說,跟親餵比起來,根本是小巫見大巫。
「我以為小孩一出生就會吸奶,結果根本不會吸欸!」她很後悔產前沒好好研究哺乳。「剛開始超挫敗,我明明有奶,但孩子卻吸不動,搞到我乳頭破皮,還差點發燒乳腺炎。」
這不是什麼溫馨母愛圖鑑,而是現實版《體內驅魔人》。倪瑞宏每兩小時就得擠奶一次,一邊被餵養本能追趕,一邊還要對抗乳腺阻塞的疼痛。晚上她也睡不好,經常驚醒確認孩子的鼻息:「欸她是不是還活著?欸要不要換尿布?欸她是不是又大便了?」
她沒有請月嫂,老公也煮月子餐煮到快累翻了!親戚來幫忙時,也常常邊幫邊下指導棋。「有些時候真的不知道怎麼開口拒絕。」整個家變成一場超現實裝置藝術現場,每個人都是來參與的互動觀眾。
還好,兩個月後,寶寶練習久了也終於會喝了,她自己也沒那麼憂鬱了。
寶寶的吮乳,其實是一場身體與身體之間的信任練習,寶寶跟她像是用乳汁與意志簽下了親密合約。
台灣生育文化讓她靈感泉湧,但還沒創作就先睡著了
(倪瑞宏在哺乳時閱讀的書單。攝影/Ray)
成為媽媽後,倪瑞宏像是開了另一雙天眼,重新感知台灣的生育風俗。一頭鑽進神像故事、迷信儀式,甚至萌生要 Cosplay 臨水夫人的念頭。
「臨水夫人帶球去除妖、最後過勞死,變成守護孕婦的女神,殺了一堆蛇。」欸等下,這故事聽起來似乎不太吉利……她笑說:「而且想到還要搭服裝、找場景、設計造型,太累了,還是先餵奶吧。」
她打開手機,翻出幾張廟裡拍的照片給我們看:「你看這些婆姐神像超可愛,手裡抱一個,腿上還纏著一個小孩,表情看起來超無奈!」
懷孕、生產、當上媽媽的整個歷程,讓她靈感如泉湧。「好多好玩的題材,但我真的沒空弄啊。」她拿出兩張畫紙,一張畫的是女人噴乳入水池,另一張是端坐親餵如神像般的女性身影,「昨天想說你們要來,就先畫個草圖給你們看……結果畫一畫太累,就先睡著了啦。」
那些被餵奶掩蓋的「我」
(攝影/Ray)
如今,倪瑞宏還是常常很想奔到山下的工作室,或是想著哪天把孩子交給保母,她就有空可以接案創作了!但每當餵奶時,
嬰兒用那雙小手緊抓衣領,就像是用可愛綁架了媽媽,讓她捨不得出門。
儘管懷中嫩嬰嘴角微笑幾乎可以熨平全世界的焦慮,但現實從不輕盈——擠奶的時間表、新生兒突如其來的哭聲、還沒寫完的創作計畫……讓倪瑞宏像是活在一個時鐘永遠打翻的日常裡。對她而言,這是創作人生中最真實的一關。
她之前在粉專上分享,某天她去上產前課,突然意識到:「我這段時間裡大部分的社會身分都被歸類為『一個媽媽』,好像沒人會特別在乎這個媽媽原本是誰,所有的重心都放在『怎麼把寶寶養好』。而我自己,也常常會忘記自己原本是誰。直到有次去洗手間那幾分鐘我才意識到,欸?我不是那個硬闖蓬萊仙山、想要尋寶的熱血青年嗎?怎麼一轉眼,我就變成一個準備為台灣生出潛在勞工的普通產婦了?」
被媽媽身分抹去了名字、因為親餵脹奶坐哺乳監……遑論你是多麼才氣縱衡的藝術家,當了媽媽後,這些你都躲不過。
媽媽藝術家,可不可以有更多的可能?
倪瑞宏坦言:「(從懷孕到生產)這段時間真的停了很久,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會被時代拋下。」
藝術圈有個「不太相信媽媽藝術家」的時代氣氛——倪瑞宏曾被問過:「你會不會結婚生小孩?」好像生小孩這件事,會是什阻礙?
「最近我也推掉幾個專案。」她說:「雖然同時還是有很多案子上門,但內心其實很矛盾。」
這段時間她確實陷入掙扎,也會焦慮自己會不會因為當了媽媽,就不能站在浪頭上了?但某天,她試著換一個角度思考:「拉長來看,這一兩年不過是長遠生命中的一瞬。如果我還能創作到六十歲,那這點停滯,也許沒那麼可怕。」
一位英國朋友的話忽然浮現腦海,像是提燈人給她的提醒:「別擔心,生完孩子之後,你的作品真的會更好。」
去年在威尼斯雙年展,她開始關注:哪些藝術家有小孩。注意到很多國家館其實選了媽媽藝術家當國家代表隊,那一刻她被鼓勵了——「原來只要照自己的狀態走,誠實面對自己,也還是能創作出好作品。」
「雖然現在台灣的整體風氣,空間還是比較給單身藝術家多一點,但沒關係啊,堅持就好了啊!」
她說這句話時,語氣堅定,卻在眼神裡留了一點猶疑。那不是退縮,而是一種正在穿越的誠實。我們知道,她正在走過所有媽媽都會經歷的歷程——一邊學習怎麼照顧一個新生命,一邊把部分畫具搬到寶寶旁邊,用各種零碎時間一邊工作一邊餵奶,甚至是把寶寶揹在胸前一邊哄睡也要畫幾筆。
在奶味、尿布和打開又關上的畫圖軟體之間,被生活拆解又拼湊。倪瑞宏沒有要成為誰的典範,也還沒從混亂中走出來,但她知道——她正在重新搭建一個新的自己——她不只是媽媽,也是正在重生的藝術家。
加入媽媽寶寶LINE@好友,孕產育兒新知不漏接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