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的身體,正在寫一封漫長的信....藝術家高雅婷解構不浪漫的母乳日常
高雅婷從很小的時候,就對「說不清楚的感覺」特別敏感,像是在無聲的房間中,光線的位置稍微改變,就能讓整個空氣的情緒跟著移動。
後來,她開始畫畫,蒐集一些沒有明確功能的碎片,彷彿是在努力捕捉那些無法言說的瞬間。
(清明夢 2023 布料、繡線、 珠子 180 x 142 cm)
五年前,她也在夢中抓到了成為母親的碎片。
某個夜晚,她做了一個漆黑無畫面的夢。在那片黑暗中醒來時,心裡卻閃過一句清晰的話語——「這是我的兒子。」幾個月後,夢境成真。她懷孕了,胎兒是個男孩。從此,一個母親的誕生,也成為創作生命的延續與變奏。
育兒,讓我學會在模糊中創作
夢像是一種召喚。有時來自身體,有時來自未來的自己。而這場模模糊糊的夢,像是預示了一個新的開始,也解構了舊有的感知秩序。
「育兒讓我開始看見『模糊』的價值,也學會容許自己在模糊中創作,讓情緒帶領我,而不是追求精準。」
高雅婷以身體書寫。她以毛毯為布景,繡線為筆,將孕期的身體變化、母體的重量、情緒的微光、以及夜裡撐過的擠乳時刻,一針一線地繡入每一件作品裡。
(夢的容器 #1 、 #3 2023 塑膠植物、人造珍珠、珠子、毯、木作結構 200 x 100 x100 cm)
她將懷孕與育兒的感知,轉化為質地溫潤、情緒深邃的創作——你可以在細緻的絨線中嗅到潮濕海岸的氣味,也能在嵌著珍珠的布面上感受到子宮的漲滿與收縮。
「而《清明夢》,就像我給自己的夢境筆記,它記錄了那些介於醒與睡、現實與身體失焦的感覺。」
成為母親之後,她像是打開了全新的感官。《以母之名》這個系列從心臟的位置出發,她嘗試描繪那種既親密又消耗的感受。那是從情緒中心擴散的波動,而不只是身體的部位。
就像懷孕時產檢聽到孩子的心跳聲,每一次心跳,都像是在回應某種沉默的召喚。
擠乳,是一種被忽略的親密
(夢的容器 #1 局部)
她的哺乳經驗,不是人們印象中那種親密的親餵,而是擠乳——一種節奏固定、姿勢單一、必須精準執行的身體任務。
每天,她坐在同一張椅子上,把乳房接上冰冷的機器,乳汁一滴一滴滴進瓶子裡,像是從身體深處抽離出的安靜線索。
「這是一種不被凝視的親密,不浪漫、不感性,甚至無情緒可言。」她說。
但在這樣的重複與耗損之中,她重新看見母職的另一面:功能性的、勞動的,是某種無聲卻堅定的給予。
在她的創作裡,母職從來不是一場溫柔的詩,而是一個複雜多義的宇宙。就像她特別喜歡那些「邊餵奶邊守護世界」的神話母親——她們強壯、柔軟、神聖,但也孤獨。
伊西絲懷抱荷魯斯的姿態,總讓她想起自己深夜擠奶的樣子。那種無人見證卻持續進行的行為,反而顯得莊嚴。
用針線模仿乳汁的滴落與停頓
(日月星辰 2023 毛呢布料、緞、棉布 、珠子 181 x 140 cm)
她回憶第一次擠乳的夜晚,聽著機器規律的聲響,形容自己像一口井,一層層被抽離。那不是單純的身體過程,而是一種轉化——她的身體成為他人的家。
擠乳的過程,也讓她重新理解「時間」的質地。那是一種被機械聲切割出的節奏,是一種斷裂的時間。
她將這些節奏轉化為視覺語彙,針線模仿滴落、暫停與等待,每一次的流動,都記錄著她在育兒中最私密、最沉默的時刻。
母親,是愛與疲憊之間的拉扯
成為母親後,我們總會重新理解記憶中的母親,也重新理解自己。
「我小時候是一個能自己打發時間的孩子,總是能在角落找到事做。但成為母親後,我才真正理解,母親是一個多麼複雜的角色——她不是永遠溫柔或無所不能的,而是經常在愛與疲憊之間拉扯的人。」
當了媽媽之後,高雅婷常覺得自己像一張雙重曝光的底片:一邊是母親,一邊是創作者。兩張影像時而重疊、時而偏離。
「有時我擠完奶回到工作桌前,還沒來得及沉浸,就被孩子的哭聲喚回現實。那讓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失去什麼。」
但後來她學會了用更立體、更寬容的角度回望母親,也開始對自己的不完美感到自在。她明白,在母親與自我之間,不必強求清楚的切換,也就不會有所謂的失去。
「有裂痕的存在,也能構成完整的樣貌。那個在斷裂之中持續前進的我,就是最真實的我。」
縫出屬於自己的母親面貌
(高雅婷與兒子)
成為母親,讓她重新感知世界。社會對「母親」這個詞有太多預設:溫柔、犧牲、理性、不抱怨。但她知道,自己有時也是憤怒的、慌張的、沮喪的。
而創作,讓她有機會呈現母職裡那些被壓抑的聲音——不是為了反駁期待,而是為了誠實。「我用刺繡拼貼、解構家庭物件,把『母親』拆開,然後一針一線縫合出我自己的版本。那是一個會出錯的母親,一個還在學習當母親的人。」
能誠實面對脆弱,其實是一種力量。對高雅婷而言,藝術是一種活著的證明——是向世界釋放訊息的方法,也是一種自我保存的方式。
在作品裡,她保存了屬於自己的母親面貌。
在裂縫中誕生,在愛與疲憊中塑形
除了創作,高雅婷也有藝術家「落地」的日常時刻:她在臉書上記錄小孩放了九天春假,終於開學,她也終於能回歸人類、安心工作。結果一進入創作狀態就忘了接小孩!「偏偏工作室附近又像計程車的黑洞,怎麼叫都叫不到。最後用百米衝刺的速度滑壘接小孩,再風吹一般地衝去補習班。」
那一刻,她是個平凡而真實的母親。
或是,她久違地在工作室待了6小時。結束後滿心期待地去接小孩,但兒子在離開公園時堅持還想再坐一次公車。遭到拒絕後,他倒地大哭,媽媽無奈地站在一旁,看著孩子崩潰,至今仍未找到安撫的方法。
(伊西絲 2020 毯、木板 71 x 57.5 cm)
孩子的誕生,讓她重新看見世界的紋理。她跟著兒子的眼睛重新注意到城市光害中微亮的星星、不平的路磚,甚至撿起一顆奇形怪狀的石頭,重新感受童年的五感與好奇。
這些細節,被她以鉛筆素描記錄下來。每一張石頭的速寫,像是一篇篇關於育兒日常的默語散文。
無論是哺乳還是育兒,那些重複又難以言說的日常,就像高雅婷所說:「妳的身體正在寫一封漫長的信,沒有標點,沒有句點,但每一段都值得被記住、被妳自己好好收下。」
「母親」從來不是一種被完成的角色,而是一段不斷縫補、自我重組的旅程。縫的不是布,是一個母親在裂縫中誕生、在愛與疲憊中塑形的樣子。
這是一封漫長的信。妳的身體正在書寫,而我們,也正一針一線,在母職裡,慢慢縫回自己。